21 山药_病树与烂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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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山药

  只剩头顶的灯光,倪芝的手指在康颂纸上留了修长的影,和那朵凋谢的玫瑰阴影重叠起来。

  “还有这个。”

  倪芝又把那包长白山搁在康颂纸上。

  陈烟桥皱眉,“什么意思。”

  倪芝想了想,“画酬。”

  她当然没说,是自己在小红仓买为平复老板的怒气,急中生智而为。

  陈烟桥看她一眼,知道她拿了也无用,随意把烟盒拨拉下来,扔到抽屉里。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这个答案在倪芝意料之中,之前去他家里访谈,光天化日都要把门敞开着,怎么会让她大晚上去他家里,对着她大腿上的疤痕作画。

  倪芝点头,“改天是哪天?”

  “随你。”

  陈烟桥的抽屉里是乱七八糟的零钱,他把烟盒扔进去以后,又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一串钥匙,才把抽屉咣一声推回去。

  倪芝见过他几次在用计算器算账,今晚的账,想起何沚的500,不知道他怎么平,她忍了没问。

  等他关了抽屉才开口,“明天行吗?”

  “可以。”

  倪芝把康颂纸重新卷好放进包里,“那我先走了。”

  “不行,”陈烟桥把钥匙扔到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太晚了,送你。”

  他站起来,从柜台里走出来。

  倪芝看了看地上的油渍和纸团儿,“今晚不打扫了?”

  陈烟桥弯腰,把一张堵着路的板凳归位,“明天再说吧。”

  “恩。”

  倪芝没戳破他,不肯当着她面儿扫地收拾。明明她都清楚他的腿不好使,他仍不愿意有被别人看见的难堪。

  她指了指厨房方向,“能走后门吗?”

  看陈烟桥眯了眼睛,她出卖了大伟,“我知道你是从后门儿进来的,大伟说的。”

  陈烟桥没说什么,回了柜子下面拎了把锈迹斑斑的u型锁,原本是暗红色胶的部分,已经成黑色了,显然是主人极其不爱惜,在柜子边上卡出乱七八糟的划痕。

  他从里面把玻璃门栓上了,放下时候也不轻巧,任由锁头砸在玻璃上磕出一声闷响。

  两人关了灯,陈烟桥的手机破又慢,倪芝眼见他按了半天才把电筒按开,也亏得他好耐心。或许如果不是她在,他就摸着黑走出去了。

  倪芝跟着他,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箱子,那口大锅仍四平八稳地架在灶台上,反不出一丝冷光。后门原来在冰箱后头,要绕过去才能看见,怪不得她之前进过厨房却没看见。

  倪芝适应了一下外面路灯的光线,果然是铁路小区里面。离陈烟桥的住的那栋单元楼不过几步之遥,小区里有几个树下乘凉的老人。

  路灯拉长了两个人影,她走在他的影子里,走着他每天在月光下独自一人走的轨迹。

  独自度过白日,独自下楼开店,独自炒着底料,在本该最热闹的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像水油分离一样过着清冷的夜晚。待客人散去,他又独自锁门归家,夹着素描本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或许在不为人知的时间里独自写写画画,用不怎么灵便的右手勾勒形状,左手细细描绘。费力地画着自己十年前轻松能完成的画卷。

  倪芝越往前走越尝出来,浓浓的墨色里那化不开的影子是苦的。

  她脚步渐慢,从他宽厚的肩膀踩到他蓬乱的发梢,直到他的影子整个走远了。

  陈烟桥又停下来等她。

  一出小区不远就是赵红的水果摊儿,竟然到现在都没关门儿,看见赵红一个人在里面忙碌。

  倪芝一拍脑袋,她才想起来之前去何家想做访谈,被泼了冷水,还是赵红借她的衣服。后来发烧了几天,又被烫伤,浑浑噩噩地一直没记起来还她衣服,其实她早洗干净装好了。

  赵红没看见他们,她整理完手头那一箱子山竹,又从几节台阶下拖着箱子抬上去,台阶下堆着两摞半人高的纸皮箱子。

  陈烟桥把本子扔给她,“等我一下。”

  他还没走两步,赵红似有感应,往他们这儿看。她抬手擦了把汗,语气欣喜,“桥哥,你刚关店子?”

  不知为何,倪芝不想被她瞧见,她和陈烟桥一同出现,往旁边路灯的背后避了避。

  陈烟桥已经俯下身,左手抠住纸皮箱侧面的洞里,跟赵红一起搭着手抬上去。

  赵红嗓门儿大,跟陈烟桥解释的话倪芝听得一清二楚,“桥哥,我可没刻意等你。”

  “现在夏天水果量老大了,每天忙乎不过来。而且到这时候水果还放不住,又招小咬子,晚上上货第二天准卖得差不多,我可累完了。”

  陈烟桥颔首,“我知道。”

  哈尔滨的夏季照样是热的,闷热闷热,尤其是到了啤酒节快开幕时候,恨不得人人都晾着肚皮坐路边喝着一瓶顶三瓶的子弹头哈啤,撸着串吹风。

  赵红瘦了些,衣服给汗浸得湿唧唧,陈烟桥凑近她帮她搬东西,她闻得到陈烟桥身上的男性气息就开始不好意思自己身上的味儿了。

  “桥哥,你搁那儿吧,我自己来。”

  陈烟桥瞟了眼台阶下的箱子,“都是要搬上来的?”

  赵红不会撒谎,“对,我得上货。”

  “你上货去吧,我给你搬上来。”

  赵红拦不住,陈烟桥也不是第一次帮她忙了,只能喊了句,“你当心手。”

  男人的力气和女人当然不能相提并论,陈烟桥右手只当辅助,重心都搁左手上,箱子也尽量架胳膊上。

  三两下都给她搬上去。

  “走了。”

  “谢谢桥哥,回头我有些卖不完水果给你拿过去,你也知道这天儿,当天卖不完就怕坏喽。”

  周围早不见倪芝身影,陈烟桥又倒回去几步路,看见她靠在路灯下,偷偷翻他的画本。路灯上的蛛网和灰尘显然没影响到她的兴致,蹭得她白色t恤的袖口多了黑道子。

  他走过去她也没反应,“看够了么?”

  “我……”,倪芝迅速扣上,面露赧色,“好奇。”

  陈烟桥伸了手,拿回本子,“没事。”

  他补了句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没有访谈的机会。”

  “为什么躲这儿?”

  倪芝歪着头想了想,“因为我上次借红姐的衣服,忘记还了,不好意思。”

  陈烟桥:“……”

  他们还和许久之前送她的那次一样,在东门儿快到宿舍的小铁门儿那分手。

  倪芝回了宿舍就在翻箱倒柜,最近晓晓因为实习搬出去住,就剩钱媛混不吝的不着急实习也不着急论文,边嗑瓜子边看比赛。

  听见倪芝这儿叮咣响,“你干啥玩意呢?”

  “找衣服。”

  之前早就装好了袋子,倪芝还是拿出来检查一遍,拎着就出门儿了。

  既然想起来就不想再拖拉,否则心里总要悬着一件事儿。

  钱媛问她,“你这刚回来又出门儿,啥情况?今晚还回不回来了?”

  倪芝已经关了门,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很快回来。”

  钱媛对着门吼了一嗓子,“我就是怕热给开着门,你还给我关上了。”

  半天没听见回应,知道她已经走了,只能翻了个白眼自己起来开门。

  听见宿舍门外是隔壁屋吴雯婷的声音,和室友端着脸盆儿往洗漱间走。

  “你说,这年头怎么可能有人不用微信,拒绝的借口这么直接,太不给面子了吧。”

  “而且他不就一开火锅店的吗,拽的跟二八五万似的,什么毛病。”

  “再说我要去吃饭,提前微信订个座儿也不行吗,会不会做生意啊。”

  “到底是哪家啊,你有没有照片,那老板到底长啥样?”

  “我今天跟何师太还有几个博士去的啊,我哪儿好意思偷拍。”

  “也是,下次咱们去吃吧。”

  “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去了,但确实长得特别帅,还留了胡子,除了明星,我头一次见人留胡子都这么好看。”

  要是倪芝在这儿,可能会告诉她,陈烟桥是真的没有微信。

  他那个破手机,顶多能看看卡得要命的新闻。

  每天固定的社交圈,就是店里的大伟和刘婶儿,可能连短信和电话都不需要,到点儿开店就行了。

  只不过倪芝已经快走到赵红的店里了。

  她之前听得清楚,赵红说她还要整理完这些箱子才能走。

  到了夏天,出来消遣乘凉的人多,有些地下麻将馆到了晚上没城管了,就光明正大摆外头来,喊旁边的烤串儿摊儿把吃喝送来。

  有的桌儿酒气熏天,打麻将打得几乎吵吵起来。

  倪芝往旁边绕过去。

  赵红在店里汗流浃背,整理完一个箱子,坐在塑胶椅子上打蒲扇。

  看见倪芝进来,很快认出来,“妹子,你咋来了?”

  还没等到她回答,“吃水果不?姐给你拿。”

  她拎了一小串儿龙眼,“来尝尝,刚从南方运来的,这玩意儿可甜了。”

  倪芝愈发不好意思,“红姐,我来还你衣服,之前都一直忘记了。”

  赵红笑她,“我都跟你说急啥玩意儿,我都穿不下了,要是喜欢都拿去。是不是嫌姐衣服不好看?”

  倪芝摆手,“哪儿的话,上次红姐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我哪儿好意思再拿你衣服。”

  赵红把龙眼塞她手里,“吃点儿吧别跟我客气,我也是累够呛,刚歇一会儿咱俩一起吃。你上次回去有没有啥事儿?”

  被泼水那次顶多是心里气,受了寒几天就好了,真正要命的是倪芝后来伤的腿,当然跟这都无关了,“没事儿,红姐,这龙眼挺甜的,谢了。”

  “好吃就拿点儿回去吃。跟你说,女人呐,到了我这年龄你就知道了,可真不能受凉,看你小脸儿白的,是不是气血不好?”

  倪芝笑了笑,站起来,“红姐,那我正好活动,你还有没忙完的我一起帮你摆。”

  赵红摇头,“那哪儿行啊,我一会儿三下两下就整完了,你拿点儿水果早点回去吧,晚了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红姐,你不也一样,我帮你早点弄完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倪芝就把之前赵红摆了一半儿的雪梨扒开半边泡沫套放进格子里。

  赵红性格直,没再跟她客气,只手里接着干,比倪芝这儿快多了。

  一边摆一边,“我哪儿跟你一样啊,你还是姑娘家,我都这把年龄了,是那些个流氓怕我。”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说实话赵红长得让人感觉十分舒服,在年轻些应该是美艳类型,身材也不是中年妇女的身材,只是稍显丰满,笑得爽朗还见右脸颊一个酒窝。

  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胡侃,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啊,就是年轻时候不注意,流了一次以后就不能怀了,那时候的男人就是个狗娘养的,不提也罢。后来这不就见到桥哥,就是上次泼你水楼下那家,你去他家洗澡的。”

  赵红说的,“姐不怕你笑话,我是真心疼他,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命不好,看我命也不怎么好,却想把我仅有的这点儿好给他。他的事儿你不知道,反正他应该也不嫌我生不了。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他可能不需要别人,自己就能守一辈子。”

  倪芝听得心里难受,摆完最后一个梨,慢慢直起腰。

  “红姐,你一定能遇见好的。”

  “可不是,”赵红笑了笑,“我这么好,看不上我是他没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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